Raing 伊零

被和谐了的日志不再补档,但可来函索取哦:julia.yao@protonmail.com

[原创] [短篇小说] 送晴归

【感谢出题的  @SanYe 。这篇文章、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怎样开始,我会一直都记得。

感谢 @紫叶 修改全文。感谢   @墨染月-别慌我是小天使【x   

帮我审阅了角色的合理性。感谢 @夏小雨 对结构的评点(虽然在结构方面,还是不知道到底怎么修改T T)

感谢D大茉莉花舞蹈团的全体成员,包括今天的和昨天的——虽然这篇文章没有使用任何生活中的真人作为角色的原型,但是没有和你们一起走过的五年,它也并不可能存在。从近在眼前到远在天边的每一位,愿你们安好。

在构思情节的过程中,从爸爸那儿得着了非常有用的建议,在这里也要感谢。在写完初稿以后,又获得了爸爸的认可,这种在自己生命极其重要的方面上、从他而来的认可,在得着以前,完全不知道原来是被自己如此受用的东西——就像开始吃饭的时候才惊奇于自己原来这么饿一样。整个的、仍然在飘摇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下来了。

整篇文章是我和一些人祷告的结果(感谢为我的写作代祷的每一位弟兄姊妹),也是经历了上帝允许我经历的一切摧心剖肝的产物。(文章憎命达——在三个月前尚被我毫不理解的这句话,如今可以让我会心一笑。)因此与其说作者,我不如承认自己只是个执笔的。感谢天父。

最后,谢谢读者们在我几乎没有更新的近两个月期间,对我的耐心和盼望。在表面上看起来的沉默里,完全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哦!这就是理由,而你今天也见到了这结果。敬请欣赏。】

 

 

 “晴啊,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放在宋晴膝盖上的手抬起来又轻轻落下,“咱娘俩搬到P市去,从此跟爸爸住在一块儿。工作算不了什么,以后咱们仨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妈妈很想爸爸,你一定也很想他吧?”

宋晴低着头,腿上受的两下拍如同一个惊雷拍进她心里。她的嘴唇痉挛起来,没拦住的话语冲口而出,“一点儿也不想!” 椅子哗啦啦一声,她一边后退着一边踉跄地站起身,逃出了房间。

妈妈的右手蓦然没了着落处,在空气里无力地垂下去。


宋晴径直穿过空旷的客厅,嗵嗵嗵地沿着走廊一直下去,自玄关的挂钩上捋下钥匙揣进兜就出了门。双层的防盗门在身后咣当咣当两声关上,她也不去理会自己连手机都没有带,自顾自地只想一直朝前走。

不纠结也不被搅扰地,一直朝前走下去。

小区里沿路遍植又高又浓密的树木,滤过了浓烈的阳光,只余下一滩一滩细碎的小圆光点,落在满地的暗影里面。赌气似的,宋晴专门照着光点密集的地方踩下去,阳光却是踩不住的,只在她的脚背上拓下如同一小把金币一样的点子。一会儿过去,她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偏到道路的逆行那一边了。不禁失笑的同时她自嘲起来:原来自己连在几分钟里走个直线都做不到。

一直朝前走,只是个笑话吧? 明明要被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一直行进着的路线上、环境里、朋友中硬生生地撕出去,甩到浑不可知的什么地方去了。长久以来,名为“爸爸”的席位在生活中一直空置,虚幻而遥远;突然之间,那个空宝座行使起权力来,倒是不由分说、雷霆万钧。

宋晴愤愤地仰起脸,于是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顶上的视野被浓暗的树冠遮了个严实,一点儿天也望不见。她叹了一声,重新把视线投向路面——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快要走出小区,来到了门口的健身馆了。望着熟悉的玻璃门,她却停住了步子,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陡然委下身子,蹑手蹑脚地绕到靠南的墙下边,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坐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在瞄见里边的两个熟悉的影子的那一刻,泪水涌出眼眶。


逐渐开始西斜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单腿站立、另一条瘦长结实的腿笔直地搭在横木上的女孩身上。她的整个上半身服帖地伏住横木,在尽力张紧的肌肉的微微颤动中,几乎将右腿完美地贴住了。朴素的黑色练功服反而勾勒得她的身段更加的优美,斜阳又毫不吝啬地为她镀了一层金。

然而宋晴的眼睛一直盯紧了以平凡无奇的姿势靠墙坐着的另一个,这人正在猛按手机,额前发夹中掉落下来的几缕碎发随着手指的动作轻颤,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浓而挺的眉毛此刻微微地皱着——总之,十二分的认真和三分烦躁交汇在这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吸引人看下去的神情。

“宋晴没接电话也不理短信,她妈妈说她是在五分钟前出的门,所以还好,她应该随时会到。”文霁把脸从手机上抬起来,冲着同伴的方向说,“亭亭逛街回来正在路上堵着,阿朵居然还在睡午觉,当然被我喊起来了,最离谱的是何冰——在看电视剧! 已经吼过她一顿了,限她十五分钟内在这个门口出现并且站好。”

“社长大人息怒,”鹅蛋脸、却有个好笑的小翘鼻头的女生直起身子,笑眯眯地把右腿从横木上放下来,“你想想,何冰至少敢对你说实话呀。”

北关中学舞蹈社的社长文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话倒是这么回事。”她按灭手机屏幕,不甘心似的再看了一眼黑黑的屏,把手机往包里一甩,“放暑假了,好不容易大家有整块的时间可以练习了,现在都几点了,规定好的集合时间是几点?一个个都散漫成什么样子了啊,嗯?朱教练,你倒是说说?”

舞蹈社教练、高二年级的朱美迈着轻盈有弹性的步子穿过空荡荡的练习室,走到文霁的面前蹲下,“答案你也知道的嘛,文姊妹。好不容易放暑假了,谁不需要歇歇?就连我自己,也是赖到就要迟到的前一秒钟才从床上滚下来的哦。只是想到不能辜负干劲满满的你,我才有了动力哟。”她说着伸手过来点了一下文霁的鼻头。

文霁侧头躲开朱美的手,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你贫不贫啊?”她说着左手一撑地面弹起身子,开始活动腿脚和按揉手腕,“趁着她们没来,我赶紧单独跟着你练练。我能匀给练习的时间太少了,这一支舞的进度已经落下了这么多,能有机会开这个小灶倒是正及时,感谢主。”

朱美点头笑,就文霁对面站定,摆好起始姿势,“感谢主。”


出乎文霁和所有社员的的意料,宋晴终于出现在练习室门口的时候,却是训练即将结束的掌灯时分。

整场训练当中,文霁一直不死心地每隔几分钟就往门的方向张望一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在视野里由小变大的时候,她第一个发现。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间,文霁顿时惊呆了,许多台词滔滔不绝地涌进脑子里,却在她瞧见宋晴表情的那一刻统统卡在了嗓子眼,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倒是朱美从文霁的身边越过,几步迎了上去,拉住宋晴的手,“宋宋,你还好么?”

练习室里所有的人这时都已经围了过来,看清楚了宋晴红肿的眼睛。这双眼睛这时候抬起视线,在一种灰烬般的平静里面,并不迟疑地迎着全体社员惊讶的脸,她说:“我妈妈要带我到P城去找我爸爸,房子正在卖,我就要搬走了。”

文霁的脑子中发出轰隆一声。这练习室是宋家所住的小区里健身设施的一部分,并不对外开放。她们自两年前建社起,就在这里排练,全是在借宋晴的东风了。确切地说,正是在宋晴的拍胸脯保证下,她和朱美才成立了这舞蹈社——在一个没有自己的舞蹈教室的高中,社团的其他问题都相对容易解决,缺人的话自可以去招,缺钱也可以或平摊或去学生会申请;只是这镶有大镜子的练功房,对于学舞来说万万不可缺少,却又是绝对的稀有资源。没了这间练习室的舞蹈社——她和朱美的喜悦和骄傲,支撑自己每天玩儿命地写完作业的理由——要怎么维持下去?

可是心中隐隐有个温柔的小声音在提醒她,现在并不是该思虑这些的时候。社员们围成的小圈儿中央,宋晴已经被朱美拥在怀里,卷发的头伏在她的肩上颤动,再度嘤嘤地哭泣起来。朱美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宋晴的后背,什么话也不说。

文霁叹了口气,甩甩头走进圈子,在离着二人一点点距离的地方站定,谨慎地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显得有些生涩地轻轻搭在宋晴的一边肩膀上。

宋晴的全身抖了一下,心里如蒙雷击。平日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觉和思念,在离别的重击面前,这一刻,变得清晰。

直至这一个漫长的训练的晚上结束,她也没有敢再从朱美的温柔的肩上,向着文霁的方向抬起头来。


然而文霁的手机第二天清晨就被关于宋晴的、来自朱美的消息给吵醒了。

“社长社长,找新场地带上我们两个一起吧?宋宋这丫头,愧疚得不行了,说是走之前不帮着咱们搞定新的场地,就连死都不甘心。什么话。”

文霁在被子里翻个身,冲着手机咕噜一声,“带上你。宋宋就算了,我教她做、她再去做,还不是我来做更快?她现在也该先管搬家的事吧?”发完语音信息,她把手机往枕头边上一扣,可是闭上眼睛没几秒钟,脸旁的床褥又震动起来。

“文大社长开恩哪——” 透过语音信息,文霁在脑海里都看得到朱美涎着的笑脸,“你看她这么想和我们在一起,社长大人带小的们一程吧……”

文霁感到没辙,将手机往枕头上一摔,起床洗漱等人去了。


文霁无声地对自己吐槽:听信了朱美的哀求的自己还是心太软。

三个或站或坐的姑娘将文霁狭小整洁的房间塞得连转身的地方都不剩,宋晴从一进来就明显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文霁转过身去按开了电脑正等它启动起来的当儿,就听得“啪啦”一声——回头一看,宋晴几乎全身都趴在了地上,正手脚并用地捡着被她从架子上划拉下来摔在地上的飞机拼装模型的块块儿呢。朱美也想帮她一起捡,却苦于自己所站的位置完全被文霁堵住,于是半块都够不到。

大约富家小姐从来也没待过这么拥挤的卧室吧? 文霁脑补。

电脑屏幕终于亮了。

“有大镜子又有可能让我们用的练习室在两种地方有,一种是商业性的健身房,一种是学校。这是我昨晚查到的,”文霁指向百度地图上的一处地方,“离咱们最近的健身房在这。再有就是这所小学,我看了一下网站上的介绍,他们学校的硬件配置规格还是很高的,值得一试。那么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健身房,朱美和宋宋去——”她突然注意到朱美的眼神,话头顿住了,后半句扣在喉咙口没有说出来。

顺着朱美的目光,她瞄见终于收拾好飞机模型的宋晴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左手扭绞着自己的右手,半低着头,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了。

小姑娘大概误会了吧,我并没有嫌弃你啊。文霁无声地叹气,改口说:“一起去健身房好了。”


健身馆前台的女招待员略带惊诧地打量了三个女中学生几秒钟,开口说:“我们这儿没办过这个,我给你们去问问经理。”

女招待员转身消失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文霁不断看着自己腕上的手表。

朱美和宋晴已经在墙边的座椅上坐下了,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小声地嘁嘁喳喳说着话。

文霁跺了跺脚,开始从门厅的这一边踱去另一边,再踱回来。在这种无法做什么、只能等待的时刻,内心的焦虑一点一点往上涌,她怎么也压不住。屋外的蝉声为什么这么刺耳,扎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她仰起脸,叹出一口又深又长的呼吸,举起一只手来按住自己的胸口。她仍然依稀听得见心里那个温柔的小声音用安抚的语调同她说话,告诉她,当下的局面有他掌管着呢,所以不用担心。

文霁再次深呼吸,用力甩甩头,打算走过去加入朱美和宋晴的聊天,这时候经理出现了。

文霁满怀希望地迎上去,朱美也拉着宋晴从椅子上站起来。

经理劈面而来的第一句话是:“三位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会员啊?”


三个人耷拉着脑袋站在开往小学方向的公共汽车里,车厢里意外地清静。

“太贵了,”朱美打破了沉默,“我们每天都要训练的。一个小时就要收我们三百块,一个月的费用不是成了天文数字吗?”

文霁理智地分析,“他们的多功能厅即使在没有排课程的时候,也是开放给会员自由使用的,所以如果我们占用了,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必须要多收费来补。也正是因此,经理才提出让我们的社员都成为会员这种听起来离谱的事吧。”

“每人一年四千块的会员……”宋晴夸张地吐吐舌头。

文霁转过脸来看着她,“宋大小姐你也觉得贵?”

“贵啊!“ 宋晴不假思索地回应,“我的零花钱都是我在家为我妈做工赚的。”

朱美也把脸凑过来,“哇,宋宋家里拎得这么清啊?”

“对啊……“ 宋晴仰起脸看向车顶,“可是现在我只想把从小到大赚的所有钱都还给她,如果这样我就能留下来。”

文霁沉默了一下,改换了话题,“快到站了。”


从网上的信息推断应该甚是高端洋气的小学,从外观看起来却是出乎意料的古老。三个人站在学校门口高大的梧桐树和正午的艳阳交织而成的斑驳的光影里面,宋晴微微地感到头晕。她抬起左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仍然难以抹消心中萦绕的生活的不真实感。如同被树杈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日光一样,好像脚下的地面,支撑自己站立的东西,也在被切割而分崩离析着。

第三通门铃响过以后,“吱呀——”一声,一张中年的、毫无表情的脸从拉开一道缝的铁门里探出来。

文霁首先动了,她跨前两步,在宋晴的视线里越过自己的肩,走上前去对门卫说明来意。宋晴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凝固了,只有大脑不受控制地飞转,放映出镌刻在记忆中的、意外地惊人相似的画面。妈妈牵着小小的自己,笔直地站在那一幢酒店式公寓的楼门前、一次又一次地按响门铃的时候,自己如同置身于馥郁的花海里面,围绕着自己的盛开的花坛的浓烈的香气,至今铭刻在自己的脑子里。那一种醉人心脾的花香,无比尖锐地反衬出和门卫交谈着的妈妈脸上浮现出来的越来越失落的神情。

这时,文霁转过身子,一级级地沿着校门口的石阶走下来。在两人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她将满脸的失落掩去,扯动嘴角勾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宋晴呆站着,瞪视着这和自己的记忆重合的面影,不清楚眼前的文霁是谁。或者不如说——她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曾清楚,文霁到底是自己的谁。

朱美拿手在宋晴眼前晃晃,关切地看着宋晴视线的焦点从穿透文霁身体、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回到现实。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已经组织好语言的问题还是扣在口里不问,转而在心里说道:“天父,宋晴怎么了?”


“我怎么了呢?” 夜幕下的宋晴在心里大声地问,然而并不清楚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除了自己以外哪里还有谁听得见,而自己又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和妈妈所住的这一幢楼,逐级踏上楼道的台阶的时候,所经之处的灯光随着她的脚步声而逐次明亮起来。可是这种如同在旷野陡然暴露出自己身形的光亮,虽然周围并没有人在看,还是让她如厌惧般地放轻了步子——可是怎么也轻不到自动灯感知不到的地步,索性她彻底停住了脚。悉悉索索地,她靠着墙壁滑坐下来,身体接触到光洁的地面,冰冷的感觉并没有阻拦住她,她索性身体一歪,整个人都躺向了地面。冰沁的凉意透过和地面接触的每一寸皮肤传上来,熨着她此刻如同沸腾一般的心。

如果妈妈在这时候拉开门,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宋晴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思想。

可是,宋晴一直躺到全身都凉透了,楼道里仍然一片死寂。

宋晴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身体一半的肌肉都麻木了,扭动着手腕去裤兜里摸钥匙。这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吧?那扇厚重的双层防盗门的背后,隔过长长的走道和楼梯,再隔一道书房门,总有无数的新电子邮件提醒、新短信、未接来电的滴滴作响,此起彼伏地争夺着她的注意力——在绝大多数时候,那个世界足够她自得其乐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是不是就好了呢?她不需要突然发狂,为了什么爸爸,去突然连根拔起自己的生活,狠狠地投掷往未知的方向。不对,她不需要爸爸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有爸爸了!……也许那样更好吧?就没了这个自己,和躺在石头地面上体会到的身体里面的高温灼烧和身子底下的冰凉相遇的时候滋滋作响的痛楚。

无法再想下去了,宋晴抱着身体转开了门锁。走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地,一帧、两帧,她开始在脑海中放映,三年来自己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抓拍到的文霁英气的脸,特别是在这些抓拍中甚为难得的、这脸上时而向着她浮现出来的一抹笑意。

宋晴不知道的是,妈妈的房间,其实一片安静。直到听到“吧嗒”一声,是宋晴的房间落锁的声音,妈妈才从靠在书房门背后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依次把手机、电脑、固定电话的音量打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朱美靠在床头,就着台灯温润的光,一只手按住膝盖上的用到一大半的硬皮本子,另一只手翻开新的一页,继续写下去,“我们每被一所学校、或健身房、或艺术工作室拒绝,宋晴就是一副快要崩溃了的样子。天父,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也有解决的办法对不对?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带领我们走出困境的,可是我的心还是在害怕。我不知道哪一个让我更担心:是场地,还是宋晴?你已经告诉了我要去关心她,要去无条件地爱她,无论她身上发生的是什么事——就像你无条件地爱我一般。”

手机突然响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倾身到床头去够。划开屏幕,按下语音信息的播放键,阿朵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觉得还好吧?咱们在这个练功房都这么久了,从来也没有小区的人来问过我们是谁、有什么资格用这个场地啊。既然规定是那样,宋宋走后,咱们低调一点,别被抓到不就成了?”

一直不希望听到的,果然还是来了。朱美的心无声地沉下去。


“无视它。”朱美转发过去的信息被文雯秒回了,朱美怀疑整条语音信息有没有被她听完,“这是咱们基督徒干得出来的事儿么?”

“你说得对。”朱美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扣过去,压进枕头底下。从始至终,在寻找新场地的事上,文霁都是挑头出力的那一个——为了原则,她付出着这些没有被其他社员见到、即使见到了也大约不能被理解的辛苦。在没有信仰的人看来,偷偷用个场地也许很平常,只要不被抓住;他们不知道,不被人抓住是不够的,还有一位洞悉一切的上帝在看,他也保证了会照顾我们的需要,所以没必要担心——没必要担心——

朱美清楚地听到,心里有个如同烂苹果的表面终于被咬破一个洞,蛆虫探头探脑露出来一样的小声音,轻轻地一句,却抓去了她的思绪:“虽然大道理是这么说。”

她啪地撳灭了台灯,沉默地面对着突然从窗外洒进来的一床一地如水的月光。


宋晴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早晨轻轻地起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家门,在短至二十七、长至四十四分钟之后站在文霁家的门外,因为一定比约定的时间早,所以她会若无其事地在文家门口的那条窄窄的小街上一直踱到路口再踱回来,一边捧着手机回回微信和短信,来自妈妈的一声问候和许多问题除外——当文霁在定好的那一分钟“唰”地一声拉开门的时候,一定看得到宋晴立正在门口,挺起胸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笑。朱美有时会打着呵欠迟到一会儿,那么当她到达的时候文霁肯定已经把今天要去试试看的那一家或者两家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抄好,于是三个人在越来越盛的炎夏里撑两把阳伞——文霁通常不打,宋晴总是高举手臂将她拦在自己的伞下面,而她也并不拒绝——走过文家门前的那一段短短的街道去地铁站或者公车站,踏上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迈向下一个闭门羹的征程。等车的时候,文霁时而会带领她们做个祷告,宋晴学朱美的样子低头闭起眼睛,静静地听着自己深深喜爱的人用郑重的语气对着空气说出每一次都差不多的话,大抵是盼望天父带领和帮助我们,在今天找到新的场地之类。她在心里吐槽,文霁几乎在任何事上都实际又讲究逻辑,不做没道理的事情,唯独在这一分钟里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已经被拒绝了几十次,祷告了也有十好几次,怎么还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以及它号称要给予的帮助保持希望呢?然而这是被文霁笃定地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所以她还是愿意去相信。闭着眼睛,她在脑海中试图描摹文霁的对面正站着一位隐形人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然而他多高,穿什么衣服,长不长胡须,宋晴想象不出来。

如同想象不出文霁口中的天父的模样,宋晴也想象不出来在某一个蝉鸣中的下午,这城市的无论哪一个角落,某一家体育馆或俱乐部或万事屋会突然如蒙天启、或者说头壳坏掉地,对这么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学生社团的,不仅大胆而且无理的“要借场地且没钱”的要求满口答应。她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舞蹈社怎么可能继续存活下去,就如同不知道离开这里、离开文霁之后的自己要如何存活下去一样。她的未来在时间线上有一个一眼望得见的、确定的点,在那个点以后是一片漆黑。

但是在那个逐渐迫近的、自己和大家的末日到来之前,宋晴享受每一分钟。文霁不时会在三个人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拧起眉头,不过随着她们被拒绝的次数不断累积,这种表情也逐渐被宋晴习惯了——现在,即使是文霁皱着整张脸的样子,也是宋晴所喜欢的。宋晴开始觉得,那位所谓的天父说不定是真实存在的,而这段时光是他赐予的宝贵礼物——每天想也不想地跟在文霁的身后,在公车上一路摇晃过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她毫不畏惧地正面迎着陌生的主管或干部质询的眼光时,宋晴就在心里为她欢呼。虽然宋晴仍旧不敢与她多说话。


这个下午的公车走得特别慢。驾驶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倚在售票箱上的相熟的乘客聊天,像是体贴宋晴心情一般地,要将这归途拉长到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可是丝毫不了解宋晴心情的朱美将戴着手表的腕子抬到了脸底下。“啊呀呀,我们已经在这趟车上坐了超过一个小时了。加上之前倒的那一班,这么远的地方,即使他们把场地给了我们,我们的社员也不可能同意每天花这么久的时间在路上吧?”

文霁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宋晴开始以为自己不会听见任何回答的时候,文霁终于说:“剩下的地方里没有更近的了。”

“可以想见。”朱美接话,“最近的几天我们已经是在横跨整个Y城了。”

宋晴用力地盯着车窗外面,在这趟公车上长久的站立之后她等到了一个位子,此时从低低的视角望出去,正好看得见尖顶红瓦、如同古旧教堂一样的建筑,从那顶层有钟声响了,一群鸽子扑啦啦地从天空划过。她专注地听着钟声和鸽子拍翅的声音。要是只听得见这些声音就好了。

符合宋晴心意的,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后,“哔”的一声划破了平静。朱美按下手机的免提键,中气十足的、来自阿朵的语音信息在车厢里响起来:“教练,你跑哪儿去了!还有社长也不在! 我们今天还排练不排练了?”

朱美“啊”地一声,赶紧对着手机道歉和解释。可是显然这没能成功地安抚到正坐在练习室里枯等的阿朵:“我说你们两个,要是在家睡觉也就算了,放我们鸽子居然是为了这种事?谁会答应你们啊,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舞蹈社的微信群里突然就沸腾了,朱美点开下一条信息,是何冰的声音:“你们这么折腾,说老实话,我也看不懂。现在的场地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换?就算找到了新的地方,肯定更远吧。不就是条规定吗?你们嫌不嫌麻烦啊。”

“……咱们来看看亭亭说什么。”朱美的手指在文霁尖锐得如同要把手机射穿的目光底下,随着车厢的震动而微微地颤着,滑过底下跟着的一溜儿“顶”“赞”和各种表示同意的表情符号,按开第三条语音留言。

“朱美,还有老文,咱们现实点吧。我是看着你们俩把这个社团从啥也没有,一点一点弄成现在这样的,多大的辛苦。要是说没就没了,别说你们了,我都替你们觉得受不了啊。”

宋晴本能地缩起身体,每一根汗毛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可是朱美像是对空气中不断升腾着的文霁的怒意没有感觉。她低着头,手指在那些一条比一条让人沮丧的信息上划来划去,最终吞吞吐吐地说:“文霁,咱们已经用尽了办法了。确实,我们在这个社团上投入了好多精力、好多感情啊,它就跟咱们的孩子一样。我知道,咱们是基督徒,无论有没有人在看,既然有规则,就应该遵守。可是这样一来,咱们的舞蹈社怎么办呢,没有了场地,它只好解散了啊——文霁,你舍得吗?我舍不得啊!”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抬起头,眼眶里已经盈了泪,去看文霁的眼睛。

朱美的泪水立即被文霁眼中喷薄而出的怒火蒸发了。

“上帝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这到底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亭亭也算知道咱们辛苦,这个暑假开始以来,你和我有没有一天休息过啊!这么努力,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你说?不就是为了遵守规则吗?她们不懂,也就算了;如果是我和你,这叫明知故犯!你怎么这么糊涂!朱美啊,朱美,你!”她用颤抖的手指着朱美的翘鼻子,“你是猪啊!”

宋晴忽然发现,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此安静了。那一声“你是猪啊!”响彻整个车厢,前后左右的人同时向这一个角落转过了头。

下一秒,朱美忽然发现,身边的座位空了。

心里响起一声糟糕,她叫起来:“宋宋!宋宋!”一边开始朝着宋晴消失的方向——车门挤过去,“文霁啊,帮我跟大家说一声今天的训练不要等我了,你安排吧,还有——”她扭头留下一个柔和的笑,“我原谅你了,我没事。”

文霁颓然跌坐在宋晴留下的空座位上。对刚才失言的悔意淹没了她,她用双手抱住头,无视周围人投来的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在心中惨然地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天父,对不起。她一直知道,道理是好的,可是被怒气裹挟着说出来,却变作了伤人的刀子。

她也一直从心底极佩服朱美,这个姊妹能极快地体谅和理解别人,她有种奇妙的能力,当自己看到别人的过错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他们心中的伤口和痛楚。


那么这就是结局了,宋晴用额头抵着车窗,她让两侧的长发垂在耳朵前面,这样整张脸就如同被一个半面透明的小棚子稳当地罩住,她可以在里面肆意地流泪。这已经是第二辆被她随机乘上、坐到终点、然后又随机乘上的公车,然而眼泪并没有止歇的态势,更糟糕的是,她并不清楚造成自己一直流泪的心碎感是从何而来、又作何解释。

只有记忆中一幅画面爆出来,从低低的位置望过去而在仰视角里显得高大巍峨、像座巨塔一样的男人,缓缓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平指前方,然后如同开火一般,男人的嘴里爆发出音量惊人、语调极具压迫力的话语,然而其内容却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抹消或者屏蔽了。那是名为“爸爸”的人,在从她和妈妈的生活里消失以前,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象。

她已经遗忘了爸爸的模样许久,如果不是今天文霁的身形与记忆中的影子构成了几乎完美的重合,那么她也并不会想起他。

那么,继与爸爸说再见之后,同样到了该与文霁说再见的时候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目睹了文霁冲着朱美吼叫的那一刻,心头那座花费许多日子、许多心思、许多记忆搭建起来的精致的偶像,被那声怒吼一剑穿心而开始崩塌了。她……不可能……爱任何,怒骂一场之后从自己生活中彻底蒸发的人。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宋晴迈着机械的步子走下车,一边从手腕上捋下橡皮筋来重新把头发在脑后结起来。

天色擦黑,马路对面,一面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她的眼前缓缓被点亮,三个用七种颜色填充的花体字“欧记黎”映进宋晴的眼睛里。宋晴站着看,心跳都几乎停了。

欧记黎餐吧,这座城市里最老牌的、自开业第一天就热热闹闹地享尽八卦、纠纷与争议的拉拉餐吧,名字虽然常常被歪曲成“欧吉桑”,然而其实是两位老板之一的欧姓老板为了纪念一位黎姓女士而起的,相传黎女士的丈夫曾经扬言要将餐吧告上法庭,未果。宋晴知道这些是因为她曾经在网上详细地查询关于这里的资料,更记住了如何到达的公交乘车路线,虽然以为自己后来都忘记了,可是原来并没有。

宋晴站着思量,一个未知的世界好像在面前张开了口,那口里漆黑一片,然而自己曾经设想过的、抵达某个时间点之后就此漆黑一片的未来,并不比这处要光亮半分。她再度思量过去,浓墨重彩的一页已经在身后合上,这时候的自己并不再有挂牵,不再有留恋,不再有期盼。

这时自己的肩突然被轻轻地一拍。

宋晴整个人如同兔子般地惊跳起来。

她转过身,眼前站着朱美,她的脸色平静,一点也没有从刚才的暴风骤雨中受伤的痕迹。下一秒,这个平静的人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稍稍倾身过来,自然而然地拉住宋晴的手说:“终于找到你了,我一直祷告,一边找一边问天父你去哪了。你没事的话,真是太好啦。”

可是你呢?你却没事吗?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明明应该是再羞辱不过也再伤人不过的事,为什么你看上去像一点痛也没有受过呢?宋晴突然有很多很多话想问朱美,暂且把自己的痛苦忘到脑后去了。

朱美仍然拉着宋晴的手没有放开,自顾自地往外迈了一步,说:“到我家去聊吧,我爸爸妈妈可好说话了,你不想回家吧?在我家过夜好不好?我煮红枣牛奶给你喝?”


十分钟后,宋晴陷在朱美房间的小布沙发里,手上的白瓷杯子冒出热气和红枣的香味。

她有一点儿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从你下车的地方,向四个方向都各找了一趟,找啊找啊找不到,天晚了,天父说:别担心,回家吧,可我怎么想得到你居然就直挺挺地戳在我家门口呢。”朱美笑得见牙不见眼。

宋晴说:“朱美,你的心好大。”

“啊?真的吗?谢谢呀,”朱美的酒窝更深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哟,”她竖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故作神秘地说,“以前我心眼儿可小了,小学被欺负的仇记到了高一呢。”

宋晴表示对那样的朱美想象不能。这又是一件被信誓旦旦地说出来,但是她并不能想象的事情,——就如同朱美和文霁的世界都多了一个维度,自己若非经历过则没办法理解。

她转而问:“今天下午的事,你还生气吗?”

“唔……其实从一开始就并没有生气吧。”朱美挠挠头,“文霁的父母性子很暴,从她小时候就常常对她大吼大叫的,她受了很多伤,到一个地步,已经以为那样说话是正常的了。这几年,上帝已经医治和改变她很多了,你没有察觉吗?哎呀呀,我刚认识她的时候,那才是——”她突然打住了,然后吐了吐舌头,“怎么在背后说起人坏话来了。”

宋晴捧着杯子发怔,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对于他们的性情,在此刻之前也并不曾好奇。他们是否也是脾气暴躁的人呢,于是自己的爸爸在耳濡目染中丧失了对骂人与说话的分别?那么他们的脾气又是从何而来,是否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是这样?

但是她很快把自己从神游状态拉了回来,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那你刚认识文霁的时候,她吼你,你会记仇吧。”

“哎呀,你的问题真是触及人灵魂深处呀……”朱美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仍旧坦白地回答下去,“会,不过只要我还记仇的时候,那个伤害就留在我心里,而不能痊愈。可是上帝劝我要原谅,因为我一生所有大大小小的过错,他都原谅了呢!那比起来,我怎么就不能原谅她犯的一个错呢?”

“你是说,因为你原谅了,所以你心里的伤就康复了吗?”宋晴抓到了重点。

“对,不过不是只要原谅就够的,“朱美倾身过来,很认真地看着宋晴的眼睛,“还要有一位医治者,就是上帝才行。时间其实并不能医治,但他可以哟!而且上帝对医治人的心一点都不吝啬,只要我请他来帮我,他就可以医治我啦。”

“你请他——怎么请呢?” 宋晴好奇起来。

“哈! 你要是请我帮你做一件事,你会怎么做呢?上下嘴唇一张,不就行了吗?或者写邮件啦,发微信啦。跟上帝说话也是这样啊,而且更容易,因为即使你只是在心里面想的,只要是认认真真地对着他而说,他都能收到哟。”说到这里,朱美探身去拿搁在床头柜面上的一个厚厚的硬皮本,“你看!这不是普通的日记哦!这是‘给上帝的交换日记’——我写每一篇,都不仅仅是给自己、更是写给他看的。推荐你也试试看哦!这个跟用嘴巴说说、或者在脑子里想一下就算了可不一样,因为是白纸黑字嘛,所以上帝有没有回应你的话,你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哈?上帝都会回应你的话吗?” 宋晴瞪眼。这个女生……她是自己两年来的朋友,神智正常,成绩优良,舞蹈拿手。她的人生绕着自己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运转,这东西看起来的虚幻性和在她口中的真实性……矛盾得难以置信。

宋晴抚摸着那个沉甸甸的硬皮本子,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翻开,然而将本子竖过来看,因为写过的页和没写过的页是看得出不一样的,这个本子显然已经被用了一大半了。这么多的、对着空气所写的话语,被号称从空气中获得了回应……的确是白纸黑字,如果没有回答的话,往回翻翻也就知道了。

“对啊,”朱美再次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而且今晚就会回应呢。”她再次认真地看进宋晴的眼睛,“你心里有什么痛苦,愿意被他医治吗?”

咔嚓,有什么东西在宋晴的心里断裂。她忽然觉得不在乎了。

喝空的杯子撂在一边,宋晴挪到朱美所坐着的床上,仰天躺下,“我失恋了。”


“所以,你之前暗恋文霁,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彻底破坏了她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转而不喜欢她——甚至是生她的气了。我理解得对吗? ”朱美重复了一遍以确认自己get了宋晴所讲的事。她的眼睛里,没有害怕,没有厌恶,没有惊慌,没有鄙夷。这些都没有。

宋晴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表示认可,同时翻个身,将脸埋进朱美柔软的枕头里。她突然觉得乏力,全身的肌肉正在一块一块地放松下来——自己的故事以及其中裹挟的巨大情感,似乎在说出来的一刻,就经由自己的口而离去了。她看不见朱美的表情,然而不知怎么,心中并没有一点儿忐忑——她真切地感觉到朱美是接纳她的,而自己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在这张自己此前从未触摸过、散发着柑橘香味儿和被太阳烘过的被子味道的床。她甚至在自己心的深处隐隐约约地听到深沉的海浪拍岸的声音,是一种从孩提的时候起,但凡看海或者乘船的时候就体会得到的,如同在地球的深处,被一双看不见却极其有力的大手怀抱着,聆听到的世界心跳的声音——这种声音响在她心底极深的地方,在那里将安心感如同海底的热泉一样,汩汩地制造出来。

海潮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灌满了她的心。她所置身的床如同小舟,而她和小舟一起被这心中的海潮浮了起来,好比自己一直喜欢的单人坐小艇,一望无际的汪洋中央,别人觉得怕,她觉得静谧安稳。整个世界是她的摇篮,摇篮上方的澄澈天空里,——此刻她真能感觉到了,——是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往她这里看!而那袅袅的如同荡桨一样的浪涛声,不就是他为她而哼的催眠曲。


朱美在心里结束为医治宋晴而做的祷告的最后一句,俯下身子去看她安详的睡脸。朱美无声地笑了,直起身子,默默地说: 天父,谢谢你!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在医治她,但可想而知一定是极其美好的啊。

她抖开被子来想为宋晴盖上,同时看到宋晴裤子后面的口袋在一跳一跳地闪。朱美伸出手去,又感觉僭越而犹豫了,这时候她在心里清楚地听见天父说:别怕,可以接。

划开手机屏幕,没有任何联系人名称的电话号码后面,居然是个自称宋晴妈妈的女人声音,用着礼貌的、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口气,如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似的,问着宋晴近来的情形。惧怕的感觉再一次升腾起来,可是朱美再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小声音在自己心中坚定地说:朱美,不要害怕。把你所知道的,实实在在地告诉她。


“……结果妈妈就去问了买我们房子的那家人,而他们也同意了,于是从此我们舞蹈社就继续在那家人的名下,使用小区的健身馆。”小桌上放着打开的皮面笔记本,宋晴在第一页的下半部分,如此地写道。虽然舞蹈社为她办的饯行聚餐都已经过去了一周之久(这个餐会和之前的所有聚餐一样例行被文霁吐槽:一群需要保持身材的人聚在一起,只要不跳舞的时候却一定是吃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还是改不了称呼它为“我们的舞蹈社”——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

“我并没有故意不去问我妈,”她在一边转笔一边遐想了一小会儿以后,继续写下去,“可是这个办法,在她打给我的电话被朱美接到了以前,我就是没有想到过。好像自己眼瞎了似的,这么明显的一个答案摆在面前,却怎么也看不见。不过朱美和文霁也没有想到啊。朱美一直说感谢你,你给了她灵感,你让她问的。”她的笔在写到“你”字之前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是继续流畅地写了下去。

这时候空中乘务员的声音经由广播在机舱里响了,她只好合上本子,将小桌板收起来扣回前面的椅背上,无聊地往自己座位的椅背上一靠,面对着小小的舷窗,将后脑勺冲着妈妈的座位。宋晴还是想能少就少和她说话。

宋晴开始遥想此刻还在大半个中国以外、然而几个小时以后就要第一次真切地接触的P城,据说那里在冬季有酷烈的朔风,居民将味道如同泔水的本地特产饮料当作佳酿,天南海北的菜系在那里都有,却为了迎合他们的奇怪口味而争相变得不正宗起来——啊对了,还有特别著名的、来自本地人和终于成功地变成本地人的外地人的对外地人的冷眼。她并不知道这些关于那座都市的可怕传说当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就如同她看得见自己已经度过的人生当中仍然挂着那么多的问号,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承认自己有搞不定的事情,自己有不知道的事情,这太好了啊!”在饯别会上,文霁高兴地说,“所有人都有,只是一部分人因为太骄傲而不肯看见这个事实。上帝那里,有所有的解决方案,也有你生命所有问题的答案。”宋晴只是因为太熟悉文霁而体会得出她的高兴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没有笑,眼睛很亮。

宋晴仍然不觉得自己对和文霁的感情能够得出一个结论,不过这没有关系。心底深处隐隐传上来的海涛声给了她耐心,她觉得可以把这个问题交给未来,也交给那位……也许现在正读着她日记本的人。

舷窗外透明的深蓝色天空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



——“世人哪!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他向你所要的是什么呢?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 《圣经.弥迦书》第6章第8节


2015.11.4 初稿完稿于杜镇

11.9-12 根据 @紫叶 和 @墨染月 的点评修改

11.29 根据 @紫叶 和 @SanYe 的点评修改

12.1-3 根据 @SanYe 的点评修改

16.5.26,17.12.25 修改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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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建议、短评、长评什么的都欢迎极了。

另外,如果有人愿意帮忙把它译成英文的话,请千万不吝联系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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