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g 伊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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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为媒》夸月娥段与人物描写

新的室友是大部分时候都如猫一样安静乖巧的黑皮肤姑娘,热爱洗碗,这一点让我感动异常,誉为不可多得的珍贵天赋。她常常打电话,却不吵人,絮絮地和手机那一头的谁,叙着大大小小的事。偶尔几句话漏进我耳朵里,她说:洗碗最宜是在周六早晨,如同回到了小时候的家,睡到醒而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在做家务,电视机在响。立时就有一大团属于家庭生活的温暖热气,如同坐飞机时迎面而来的云朵一样,痛快地扑进我的心里头。

五斗柜上的电视机在响,咿咿呀呀地播放出传统戏曲的声音,我从电视机底下溜过去,也许分心扭头打望一眼半眼。这样的情景,姥爷去世之后的十四年里,我不曾有意识地想起或留恋。而今,姥姥也随耶稣归去,所以我曾觉得,不会再有了。

过去的我心甘情愿地被学校教育雕磨成一个功利主义的忠实信奉者,集中优势兵力在广大生活里的有数几件东西,对于没有把握赢的领域,则不去碰——棋牌游戏如此,旧文学艺术也是。可爱的读者,若你抬手想要叩响祖国以外花花世界的门扉,又缩回来,我理解你心中的忐忑和艰难。因为,愿你将心比心,来揣想我若要离开自己熟悉、亲切的现代人言语,走进上溯时光的逆流,我需要同样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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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评剧,我在星期六早晨的空荡荡办公楼里加班,手上调程序,Youtube开着,试图当作背景音乐来听。显然听不明白,比听不明白更可怕的是断章取义,我找来放的是新凤霞领衔演的电影版,先是听见夫妻吵架,偶尔切到荧屏看了一眼,恰演到男女长辈两个把一顶花轿堵在了娶亲的大门口不让进去,齐声地喊:“回去!”我的血都凉了。

直到长沙发上躺躺好,盖住毛毯,于菊花茶里将一部剧老老实实从头看到结束,才晓得全没有那样糟糕。虽然剧情一波三折,很折磨主角们的神经,也很折磨我的。过去七年直到刚才,我不看这类虐了男主虐女主的恋爱戏,因为自认没有肚量来消化这种东西。

两个女主角,都是从甫一出场,就不住地讨观者喜欢。如同剧情里说的,可爱得连情敌见了她,都忍不住喜爱,于是这奇葩或者应该说天真的剧情设置,我也认了。因为喜欢,看她被虐,就更加心疼得紧。

也许你要说:看这种戏的时候,不用太难过,因为知道作者会给安排大团圆结局嘛!然而我要回应:角色知道作者会给安排大团圆结局吗?

角色知道作者的存在吗?若角色是无神论者,那么肯定不知道。

幸好我知道我有作者,并他给自己安排了大团圆结局了,于是心疼归心疼,还能按着胸口,继续看下去。

为什么剧里的角色们,论及婚姻这种大事,都个顶个儿地忠实于外貌协会呢?然而我正转载的文章,就是写来教我怎么写外貌写得更好的,现在说这种话,似乎是在打我自己的脸。不过这样一来,通过打脸——对于许多人而言,除了脸,外貌也没剩下什么别的部分——我倒是高调地宣称了自己并非外貌协会的一员了。

所谓的外貌协会,并非要把自己整成个女张飞才有退会权,而只是拿外貌当饭吃的一群营养不良人士集合体。过去的我也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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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看剧,我又读了《聊斋》里头的原文,《子寄生》里,父母亲追问女儿的婚嫁意愿,写女儿的反应用了这样一句:“女俯首不言,意若甚愿。”那种含蓄的情态,当中透露出来的美与(但愿不仅仅是我脑补的)深情,突然就将我击中了。我自己是极力学习、践行和倡导直白、准确地表达情感的人,然而这一种全然不同的美,使我心折的程度,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sanye:

张五可用目瞅,从上下仔细打量这位闺阁女流,

只见她头发怎么那么黑,她那梳妆怎么那么秀,两鬓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

高挽凤髻不前又不后,有个名儿叫仙人鬏,

银丝线穿珠凤在鬓边戴,明晃晃走起路来颤悠悠哦,颤颤悠悠,真亚似金鸡怎么那个乱点头。

芙蓉面眉如远山秀,杏核儿眼灵性儿透,

她的鼻梁骨儿高,相衬着樱桃小口,

牙似玉唇如珠,她不薄又不厚,

耳戴着八宝点翠叫做什么赤金钩。

上身穿着本是红绣衫,匝金边又把云字扣,

周围是万字不到头,还有个狮子解带滚绣球,

内套小衬衫,她的袖口有点瘦。

她整了一整妆,抬了一抬手,

稍微一用劲,透了一透袖,

嘿,露出来,十指尖如笋,

她的腕似白莲藕,

人家生就一双灵巧的手哇,

巧娘生下这位俏丫头。

下身穿八幅裙捏百褶是云霞绉,俱都是锦绣罗缎绸,

裙下边又把红鞋儿露,满帮是花金丝线锁口,

五彩的丝绒绳儿又把底收。

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

生来的俏,

行动风流,行风流、动风流、行动怎么那么风流?

猜不透这个好姑娘是几世修,

美天仙还要比她丑,嫦娥见她也害羞。

年轻的人爱不够,

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年迈的老者见了她、眉开色悦赞成的也得点头。

世上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附上《花为媒》里的这一选段。胡适先生教导过,写作时切不可默认读者手边放有百科全书,能列出来的,不妨列出来。此训我时刻记在心里,提笔时不免又想了起来。

今朝儿又把《花为媒》里这一段听了几遍,越听越觉得有趣。这一段夸月娥,全是一个女性去夸赞另一个女性,其轻快又富有节奏感的语调,和我心目中的“媒婆”一类人没什么两样,当然,“张五可”并非媒婆。而这一段词的目的,自然是要把月娥这一人物的美全数说出来。来瞧瞧吧。

第一句有个有趣的点,说月娥两鬓蓬松光溜溜,这两鬓今人大概不常见了,古装戏和戏曲里还常能借演员或者戏子的妆容见着,有些是直接用笔描的,描出的“鬓发”由宽至窄,至尾处弯出一小勾,很好看。有些则是真头发或者假发,长长的鬓发垂下来,乌黑乌黑的。但不论画出的鬓,还是真假发,蓬松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其实这里说蓬松倒不是真说头发特别蓬松,而是指月娥的头发发质好。人老鬓先衰,所以夸月娥这里也是先夸月娥的头发、鬓角。月娥的鬓发既然蓬松,当然没有脱发,自然说明月娥是个年轻女子了。前一句“只见她头发怎么那么黑”便是佐证。

而“光溜溜”则对应后一句“怎用桂花油”。桂花油我未见过更别提用,但却知道其大概的制法,桂花熟落后晒干,浸泡在青油也就是梓油里,桂花香气很浓,浸泡久了香味进了油里,再用这油来梳头,头发既有了油的光亮,也有了桂花的香气。其中或者有更复杂的工序,有钱些的人家,选花瓣、选油,也会多些门道,但如今一瓶洗发水就将桂花油的功效完全盖过了。这桂花油用的油不可食用,穷人家的女儿于是也难用上这桂花油,于是这桂花油就成了宅院小姐的专利,月娥用不着桂花油,自然是夸她的头发本就油亮,不需要旁的添色。说起来,桂花虽然香,但我却不喜欢人身上发出桂花香味,桂花香味太浓,中国女性身体比欧美本就瘦弱些,更容易显露出含蓄的美,浓香就变得艳俗了。当然,桂花浸过的油是否还有浓香,我就不知道了。此句或者有一点“羡慕”的意味?据张五可与李月娥的人物关系,或者是有的,但无法断定。

再下一句依旧是说头发, 凤髻便是把头发高高挽起、梳成凤形,加些珠花金饰,非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享用不得。这一个凤髻梳成便要时间,最好是有人帮着梳,睡下时这样的发式也是不能保持的,便得有人跟着拆下珠花金饰,也要花不少心力。穷人家要生活下去已经足够费力,哪有时间摆弄这些。电视剧里,尤其是老版西游记里,这样的发式就有很多,那些有大把空闲的神仙仙女几乎都是如此梳妆。其中有个经典片段“四圣试禅心”,老版西游记里四圣幻化的四个女子各个发髻高挽且不尽相同,后来的几个版本的西游记在这一细节上就逊色了很多,发髻的样式很奇怪,故而“细节决定成败”这一句话,应该是不会错的。

月娥的发髻梳在正中,发髻梳在中间便能立起来,稍前了会塌下去,稍后了又会往后翻,所以月娥顶着这样的发髻绝不能走快了,或者说需要一些训练过后,才能快步走路,这一段类似的在还珠格格里似乎也有,但年代“久远”我已忘了细节。这里说的“颤颤悠悠”和“似金鸡乱点头”当然都是指发髻随着人物动作而摇摆。这样的发髻,女汉子自然难以保持,所以月娥的动作幅度应该偏小,配合这颤颤悠悠的发髻,表现出传统女性柔弱的样子。但并非所有的传统女性都是柔弱的,毕竟发髻只在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家里流传,需要劳动的女性既不柔弱,也享用不了发髻。

前面这两句从头发开始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后面的几句历来受到的批评很多。中国旧派的写作里,尤其是小说戏曲,写一个人物登场,不论是写段诗还是唱段词,都喜欢实打实的描写,这样实打实的描写里,比喻的手法就用得最多。其中描写得优秀的,比如曹植的《洛神赋》,便是实打实的描写中优秀的例子,平庸的,比如《封神演义》中那些人物诗。这些写法其实不容易引出人的想象,把人脸比作芙蓉,当然是因为芙蓉是渐变的粉色与白色,很像人脸。有时我们化妆也会喜欢这样的色彩——特别是古装。但芙蓉毕竟是芙蓉,人脸毕竟是人脸,把这两者摆在一起,我们除了能模糊的感觉到这人的脸很“漂亮”外,并不能知道这人具体的样貌。幸好后面又有补充,这张脸便变得具体了些。

“芙蓉面眉如远山秀,杏核儿眼灵性儿透,她的鼻梁骨儿高,相衬着樱桃小口,牙似玉唇如珠,她不薄又不厚,耳戴着八宝点翠叫做什么赤金钩。”

很多人不推崇这样的写法,他们更赞成通过侧面来塑造人物。荷马史诗中描写海伦,《可可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描写女主角的蜕变,都是通过周围人物的表现来承托的。电影中这样的手法非常常见,“某个灰头土脸女主角打扮一番后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这样的剧情比比皆是,虽然旁观者的我们未必愿意承认角色的美,但剧中人物的表现传达出的气氛很好的让我们意识到了“这确实是个美丽的角色”。但我依旧觉得实打实的描写是必要的,《花为媒》中这一段其实描写得就很不错,面如芙蓉眉如远山是形,而“秀”则是内在的气质,眼如杏核是形,而“灵性”是内在的气质,写词的人很清楚,古代女性的脸好看靠的是“秀”,眼好看靠的是“灵性”,他把外在的和内在的结合,人物就鲜活了起来。

另有一段高妙的是戏曲《红楼梦》中唱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角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这一段仿照红楼梦原文,同样用了不少旧文章中惯用的比喻,同样也把内外的描写兼用。但实在是无可批评,读完四句后,一个林黛玉的形象已跃入眼中了,而最后一句更是超脱了一般的描写,把剧情也写活了一分。相比之下,欧洲的多数描写看似简洁有效,实则流于单薄。我们只知道“海伦”漂亮,但究竟是如何漂亮呢?把最困难的部分巧妙的避过,也使得读者看不到具体的形象。

写完了头发和脸孔,便到了服饰。其中“狮子解带滚绣球”是古代服饰中常用的图案,狮子和舞狮中的狮子形象差不多,解带便是用嘴去叼绣球上的丝带,而滚绣球是狮子脚踩着绣球。整个图案的寓意也很普通,大概是一些“吉祥如意”的老话。这一段里只有一个“扣”字有趣,要知道,描写服饰好比描写一张静止的照片,是很无趣的一件事,但有了这个扣字,这段描写里就多了一点动作的意味。按照正常的语法,顺序当然是“匝好的金边扣上云字”,但这个扣字留在最后,自然是希望突出这唯一一点动作的意味,让整段服饰描写生动一些。

或者你会觉得这个说法有生搬硬套的嫌疑,但下一段证明作者的确希望这个场景是动态的。

这个整妆然后露手是全段的最大亮点,前文都是很死板的静物描写,你只看这描写甚至不知道这说的是人还是画像。那么描写人物和描绘画像的区别是什么呢?当然是人物是动态的,而画像是静态的。我们可以通过呈现人物的动作,来让读者感知到人物的特点。这时,对动作的选取就很关键了,怎样的动作才是最能反映角色形象的呢?这里选取的动作是月娥甩袖,甩袖的动作非是女子才有,古代男子的衣服也有宽松的长袖,这样的袖子在身上出现褶皱时,不免也要甩袖,那么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动作,大概和我们今天长发的男孩女孩撩头发差不多。那么不妨看一个类似的例子: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这是川端康成《古都》中的片段,我们将千重子撩头发的动作去掉再读一遍: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如果说上一段的描写达到了电影般的效果,那么下一段则平庸得和一般的小说无异。故而我们可以知道一个普通又贴近生活本身的动作,会使整段剧情浮起强烈的画面感,因为我们对这个动作是熟悉的,是最容易想象的。而这个动作又必须要和段落的基调相符合。《古都》中,千重子由金钟儿和紫花地丁联想到自己,气氛很“静”,又有些感伤,那么撩发的动作就再合宜不过了。而《花为媒》中的夸月娥选段,全篇皆是溢美之词,这时的动作就不能太安静,要活泼些才好。作者选取甩袖这个动作,除了考虑到甩袖符合基调外,另有一点,甩袖将会使月娥的手露出来,而接下来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介绍月娥的手。

接下来就可以好好的介绍“风流”这个词了。风流这个词今天用在女性身上,总有一点贬低的意味,用在男性上,就抬高了。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讲男权女权,而是讲“风流”这个词本身,“风”是不可捉摸之物,“流”即是“流水”,亦是无定形,那么“风”和“流”的第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拘一格”。明代有一部《菜根谭》,大抵和今天的鸡汤格言收录差不多,其中就收录了一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大英雄”都是能展露本色的,“真名士”自是不拘一格的。“大”和“真”都起了定语的作用,用以贬低那些虚伪的“小”英雄和迂腐的“假”名士。“名士”这个说法汉魏晋就很盛,明代居然还在提,说明旧时的读书人真的很看重这个概念,对名士的要求也一直在变。汉末到魏晋的名士有诸葛孔明这类的,也有嵇康阮籍这类的,但名士必然脱俗,凡人的格不可限制他们。那么既然要表现得和一般人不同,那么自然最简单就是在生活习惯上和恪守礼教的普通人不同。民间形象中能称得上“风流”的“唐伯虎”就是很好的例子。当然,风流也有其他的意思,比如“风俗、风气”,以及“风度”等等。

而女性的“风流”为何带有贬义呢?大概和古代文人喜欢讽刺而不喜欢直白地骂人有关系,“风流”既然有“不拘一格”的含义,那么当然也可以被引申为“不守礼教”、“水性杨花”和“三心二意”,一些人不愿直白地指着女性的鼻子开骂,就用“风流”来进行讽刺。但引申毕竟不是本意,我们在诗词作品中若看到某诗人词人称一位女性风流时,仍要先从褒义的方向考虑。那么“风流”对女性的褒义和对男性的褒义相同吗?是不同的,对女性褒义的“风流”和“风韵”相近,是直接夸奖女子“姿态美好”的意思。

《红楼梦》中有一段:“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这一段是说众人如何看待林黛玉,他们只看到了外在的东西,那就是“言谈不俗、身体虚弱、姿态美好”这三个外在的特点。所以这里的风流显然和品格是无关的。同样,林黛玉自己也写过诗词,其中有一句是: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这里的风流和艳骨对应,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花为媒》里夸月娥“行动风流,行风流、动风流、行动怎么那么风流?”仅仅是说说月娥每一个姿态都很美很好看,没有旁的意思。中文词汇的含义大多十分丰富,容易理解岔了。

接下来是几句类似“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话,又拿美天仙和嫦娥出来做了个比较。有趣的是,嫦娥比较完的后一句。后一句说“ 年迈的老者见了她、眉开色悦赞成的也得点头 ”,和荷马史诗里长者见了海伦的赞美有异曲同工之妙了。我也曾觉得海伦这一段的精妙,但中国古代对人物刻画的功底似乎并不逊色,显然到了《花为媒》这个阶段,这种借助旁人反应来侧面刻画人物的手法已经十分“套路”了,并不是什么新鲜花样。

整体来说,《花为媒》的人物描写十分程式化,由发式写到手指、身姿,由静态的写到动态,由实打实的直接描写写到动作捕捉再写到侧面刻画,整个过程连贯又富有逻辑,虽然不免让人怀疑其是否过于“套路”,但即便这是工厂流水线一般生产出来的作品,也足以说明中国古代对人物描写已经发展到了十分精妙的地步。而且和欧美避实就虚的路数不同,东方不惮于对细节的实际刻画,自成了自己的一派风流。而继承这东方风流的,应该是日本的小说。

以那些有名的作品为例,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选段: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这一段并非是《花为媒》般的人物刻画,但可以发现芥川龙之介把前文中提到过的“ 宝蓝袄子 ”和反复强调的“朱漆”不厌其烦地写出来,人物脚底下穿的鞋,人物腰间的刀,都描绘了出来,如果说这是一个电影场景,那么这一段几乎可以用来当作电影剧本了。

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开头:

这女子是从京都上车的。她一上来就引起三四郎的注意。她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皮肤黝黑。三四郎从九州转乘山阳线火车,渐惭接近京都、大阪的当儿,他看到女子的肤色次第变得白皙起来,自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远离故乡的哀愁。因此,这个女子一走进车厢,他心里就想到,这回有了一位异性的同伴了。就其肤色来看,这女子属于九州人。

她和三轮田家的阿光站娘肤色一样。离开故乡之前,只觉得阿光是个讨人嫌的女人,身旁没了她,实在叫人庆幸。可是现在想来,象阿光这样的人并不可厌。

单从脸型上看,眼前这女子标致多了。紧紧抿着的嘴唇,水灵灵的眼眸,前额也不象阿光那般宽大,看上去让人很舒服。因此,三四郎每隔五分钟就要抬眼瞧瞧这个女子,有时候,他俩的目光会不期而遇。老爷子在这女子身边落座的当儿,他更是久久地凝神注视着女子的神态。当时,她嫣然一笑,“好的,请坐吧。”说罢就给老爷子让座。过一会儿,三四郎有些困倦,便睡了。

川端康成的《雪国》第一节: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这一段是写主角“岛村”借着玻璃的反射偷看隔壁座的姑娘“叶子”,前两段都是通过岛村看到镜中的影子而产生的反应,以此来说明叶子的美,可最后一段径直写了过去,让“镜中窥人”这一稍显龌龊的动作升华到了“唯美”的地步,也让我们直观领略到了叶子的美。而这场镜中的窥探,也大概是我所读过的最美的片段了。

名作所以成为名作,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近些年,中国的文学作品渐渐往简单的方向倾斜,大概认为由繁复至简单是一种进步。

我倒不以为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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