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g 伊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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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南国冬天的晴暖里怀念雪。雪的离去是两周前的事。在这个北美小镇,镇民将一年一度的大雪当作过节一般,来兴师动众的对待:学校放假了,公司关门了,以雪天路滑、开车危险为由,所有人统统待在家里,坐拥三五日的口粮,皆是提前采购好的——还记得母亲发微信过来,饶有兴趣地询问她在电视上看到的情形:偌大的超市里空空如也的货架。然而货品所剩寥寥的超市还是要继续营业的,室友说——她在超市工作过,因而知道。在鹅毛般的雪花还继续飘着的时候,她领着在我家作客、又被大雪天留下的朋友,裹好全部武装,踏着咯吱作响的步子走去超市,带回来更多的口粮,好招待三个人的肚子。室友说:店员可以不上班了,然而经理一定在,因为经理是负责给超市打开门的人。可是路对所有人都是一样地滑、开起车来一样地危险,经理怎么上班呢?她不知道。

在美国的北部,一个冬天有一半的日子都在落着雪的那些地方,人们怎么上班呢?我曾经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早晨,从芝加哥的朋友家搭出租车去机场,雪在落,车在行,我一边往车窗玻璃上哈气一边望出去,道路上有着更多的车辆,三五成群、若无其事地在跑。我也知道家住波士顿的老同学,上一起车祸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可是,在我出生、长大的那座中国北方大城,雪落的时候,人们是怎么上班的呢?在我的故国,至少截止到雾霾成灾以前,仅仅因为个天气现象,学校就能允许学生不去上学?单位就能允许员工不去上班?我未曾听说过这样的新奇之事。七年前,天津大雪,天气预报上说:是百年一遇的——至于百年之前,对不起,因为没有气象记录,所以不知道。那场雪推迟了我离开中国的航班,机场用大巴把我们运到旅店,我拖着随身的咖啡色旅行箱,大雪齐膝,人和箱子一起翻越某个道路中央的交通护栏,护栏半截埋在雪里,也不再显得高了。在寂静夜色里的蒙蒙路灯下,雪花哗哗地浇在我头上,大约全数被彼时在我胸中燃着的、战天斗地的烈火给融成了烟:那次经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对寒冷的记忆。而同一只旅行箱如今还完好而忠实地泊在我的衣柜旁边,箱子内面的个人信息牌上所写的地址,停留在九年前所住的那个家。沧海桑田如梦。

我正兀自遐想着,雪片敲打房顶的声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息了。被大雪留在我家的客人邀我和她一起出门散步去。她的故乡在莫斯科附近的一座小城,人却长大在这温暖的南国,对雪的认识甚至比我还要贫瘠了些。我们在还未被踏上许多脚印的新雪上玩儿,从一处干净的雪坡上,就像村上春树早期的某本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团住身体,就像小熊在春天的草坡上那样,咕噜咕噜地滚下去了。她用手机拍下了这一段,本着单纯的分享快乐的意思,打算发给我俩一位共同的中国朋友,此刻正被雪堵在家中。我连忙制止道:不要啊!他远在中国的太太可能会不高兴的!文化差异这种东西,时不时地,从最大的、和最小的地方,我们会意识到它的存在。然而意识到差异,是通行于世界的必经的开始。

后来我们走到一条邻近的街,我的朋友欣喜地发现了街边立着的“小小图书馆”——它站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比我住在这片地方的年日更久。一个半旧的原木小柜子,有个玻璃门,不上锁,路过的行人,无论晴里夜里,哪一个都能打开它;柜子里满满地立着、躺着两排书,柜子的最上面有个小牌子,一排工整的字:“带走一本,留下一本”,就是这个无人看守的小图书馆唯一的规矩了。我们把随身的钥匙、手机等等,为了预备接下来的冒险,通通暂存在了里边。这街是一条颇陡的坡路,路边搁着几只塑料雪橇,同样无人看管,这里的住户把它们留在在外面,方便过往的人都能享受滑雪的快乐。前后已经有许多人在这条路上滑过,于是路面大部分的地方已经冻成了冰,滑,却不平整。塑料雪橇就是一个底部光滑的大盘子,没有掌握方向的设备,而我发现,驾驶这雪橇有点像学骑自行车又还不太会的时候——存心想要躲开路边的小孩子,却身不由己地一定要冲向那里!我在左边的和右边的马路牙子上撞了许多回,成功抵达坡底的次数寥寥,而且基本是与朋友同乘一橇的时候。有些东西对她而言,大约是流动在血液里的,在少数有机会的时候,比如现在,隐隐地挥发出来一点点儿香。

后来我们下了雪橇,就着坡底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捡小道进入茂密的树林。林子或许是新植的,大多是些年轻的树,然而东一棵西一棵地,也并没有行道树般的整齐,若是人手栽的,为什么会如此呢?而从树种上,更是无法看出端倪——白雪一盖,所有的树统统一个模样了。这样描述起来,怕是有些无聊的景象;然而置身其中的我,深吸了一口清新寒冷、尖锐到让胸口稍微发痛的空气,我的心感到陌生却又亲切,似乎回到了一个自己从未走进过的家,换句话说,先祖们的家。我相信身边的她与我体会着一样的、只会更强烈的感觉。我的母亲来自东北三省,一个我在今生还未造访过的城市。

再往前走一点点,我们惊诧地发现了,如图片所示的东西。这挂饰很像这里的人每年挂在圣诞树上的一类:许多家庭会把挂饰保存好,像传家宝一样代代传递下去。每年十二月从圣诞树场买的松树是新砍的,然而这些五彩缤纷、熠熠光耀的挂饰,却是从妥善保管的箱子底,被慎重地收拾出来,全家大小一起动手,仔仔细细地一件一件披挂到松枝上面。圣诞节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家家的树也到了回收处理的时候,却是谁不把挂饰收回自己的箱底去,而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造访了这白雪皑皑的林子,让环绕着这挂饰的许多树们,突然奇异地一起显得“圣诞”起来了呢?在这世界上有越来越多的人庆祝圣诞,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圣诞是给耶稣过生日,他从天堂下来,又在人间走过,为了带来这挂饰所言的那一样东西。

为了那一个字——我写这个博客,也是如此开始。写Lofter超过一年了,我希望自己少自恋一点,少回头去看自己过去所写的那些东西,然而尚不能彻底做到。读到自己一年前的现在所贴的,禁不住唏嘘并且微笑:字里行间溢出勇气与热情,这勇气与热情尚未经过考验,因为还不知道将来有什么会发生。

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用“少年”这个词,而当我还是货真价实的少年的时候,这个词的等价语大抵是“青春”。时代在前进,人活得越来越久,词语指代的时间跨度被拉长了,于是人在称呼里没有变老,然而心却不好说。我们试图挽留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孤儿被环境逼迫而必须长大,放下美梦、忘记信任、磨出利爪来保护自己。然而有天父的孩子,胆敢一直当一个孩子。

我站在南国冬天的晴暖里,祝愿你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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